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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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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延周被?綁在了廢棄廠房裏?。

常有思?和另外三個綁匪, 聯系他父母要八百萬,說給了錢就放了他。

他不知道常有思?是怎麽認識的這三個人,事後才知道三個人都是外地的越獄犯, 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。

常有思?在他們?眼前就像個跑腿的, 但勒索來的錢會平分?,他也能拿到二百萬。

當時常有思?拿了盒飯送到他臉前。

姜延周瞥過去,他倒是也沒有錯開眼神, 還幫他開了盒飯。

“吃點吧。”

但姜延周卻?將盒飯踢到了一邊, 盒飯咣當落在地上?,灑了一地。

“常有思?,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?!”

“知道啊。”

常有思?一臉無所謂地笑?了笑?。

“我不就是綁了你,跟你家要點錢嗎?等我拿了錢就跟他們?一起躲出境,你要想報警抓我隨便你,但你家也不差這幾個錢吧?”

他說得稀松平常。

姜延周訝然看著?這個和他一起玩到大的發小,難以相信這些話, 是從他嘴裏?說出來的。

“你就那麽缺錢?”

一個在傳統技藝傳承人門下學了好些年的徒弟, 就算沒有出名發家, 也不至於?缺錢才對?。

但常有思?卻?忽然嗤笑?似得笑?了一聲。

“我怎麽知道我不缺錢?哦對?了, 我沒告訴過你們?, 三年前我就不再學藝了, 在社會上?漂來漂去,你覺得我有什麽錢?”

姜延周怔住了。

常有思?說那個師父教的手藝太難了,而師父又太嚴了, 開給學徒的工資也少?得可憐,“我就是上?了幾次網, 約女孩出去玩了幾趟,錢花完了他不給我, 還說要把我趕出門去,那我幹脆不學了。”

他把自己的離開說得理直氣壯,好像學泥塑也和他不擅長的學校的課程一樣,不想學就可以丟了。

姜延周向他看過去,在這個熟悉的臉上?,再也找不到那年廟會,他熬了幾夜做泥人時的興奮樣子。

那時他還說,“我不指望賣錢,我只?要能捏泥人我就很高興,要是廟會上?有人誇我兩句,那我就更高興了!”

那時他說他是真的喜歡,是真的熱愛,可現在又算什麽?

姜延周突然笑?了起來。

“我一直以為你有天分?,但因為家裏?困難所以沒辦法全心全意做這些事,沒想到,你所謂的熱愛,就這麽廉價。”

“對?!就這麽廉價!”常有思?突然像被?戳到了痛處一樣,突然擡腳踹向了姜延周的椅子。

姜延周被?綁在椅子上?,跟隨椅子咚地倒在地上?,他還是那樣笑?著?,擡頭看向臉色古怪的發小。

但常有思?聲音尖了起來,“你懂什麽?!”

“你家裏?那麽有錢,怎麽能懂我們?這種窮人心裏?怎麽想?我到後面?連約女孩出去都拿不出來錢了,我還學什麽手藝?誰tm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學出來?!我只?想賺大錢!”

他咬著?牙,盯著?姜延周。

“你們?這種有錢人的熱愛、夢想,對?我來說太遠了。我首先要像你一樣有錢,有體面?,沒有後顧之憂,才能談那些!”

他在嘶吼,將他滿腔的不如意盡數發洩。

姜延周默默看著?,已經不想再跟他講什麽了。

常有思?把姜延周又拉了起來,他也說不要講這些沒意義的話。

“等你爸媽把錢給我,我就放你走,咱們?兩個人,以後也不需要再見面?了。”

他轉身離開的時候,腳才在一張被?撕掉扔掉的紙上?。

姜延周看過去,閉了閉眼睛。

那是一幅畫著?各式各樣泥塑的畫作,但卻?在常有思?走過之後,沾上?了他腳下的汙泥。

姜延周忍不住仰頭笑?了起來。

不知道是笑?常有思?現實,還是笑?他自己太天真。

現實好像總能改變一個人,把人心裏?最明亮的東西磨掉,最黑暗的東西無限放大。

可惜,常有思?和那三個越獄犯的綁架計劃走向了另一條路——

他父母報了警,而警察很快就鎖定了這個地方。

察覺到不對?勁之後,四?個人臉色都變了。

那三個越獄犯是蒙著?臉的,但是常有思?是露了臉的,他露臉是為了把姜延周引過來,當然也是覺得姜家就算知道是他也不會怎樣,反正他也不準備留在國內了,尤其在他爺爺已經去世之後。

可三個越獄犯卻?突然要求,要把姜延周撕票。

“他就算沒見過我們?的臉,也聽過我們?的聲音,很容易給警/察提供線索!而且他們?家沒給錢還報警,既然不守規矩,那就應該撕票!”

話音落地,常有思?身形突然僵住了。

他自眼角向姜延周看過來,姜延周亦看了過去,昏暗的廠房裏?,姜延周聽見常有思?嗓音微顫地問了一句。

“有、有這個必要嗎?”

可三個越獄犯不由分?說地就把一柄長刀,塞進他手裏?。

“當然有!你要想跟著?兄弟們?一起混,就你親自去解決。”

常有思?不說話了,他拿著?那把刀,轉身向姜延周看了過來。

兩人對?視的一瞬間,常有思?眼簾顫了顫,禁不住終於?別開了姜延周的目光。

他提著?刀走過去,腳下走的很慢。

“你、你別怪我,我沒有退路了,其實我從出生開始,就從來沒有過退路!是這個社會對?我太殘酷了... ...”

姜延周怒極反而沈默起來。

三個越獄犯一直催促常有思?,“快點,警察要找過來了!結果了他咱們?就得走了!”

但常有思?卻?遲遲擡不起手裏?的刀。

其中一個矮個子的越獄犯直接急了起來,這人兩步上?前,忽然奪下了常有思?手裏?的刀。

“滾開我來!”

話音未落,他直接向著?姜延周砍了過去。

但也在同一個瞬間,姜延周雙腿蹬地,在刀落下的前一秒翻身躲了過去。

他掙開椅子,騰地站了起來。

他突然脫身,三個越獄犯眼神都變了,另兩個人也都持了刀和棍向著?姜延周砍殺過來。

姜延周拾起長棍與三人纏鬥。

可他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敵過三個亡命之徒,勉力抵抗間已經到了極限。

那矮個子的越獄犯,忽然一刀紮穿了他的大腿,然後狠狠在他大腿中扭動著?碾著?,拔了刀來。

彼時的巨痛,幾乎令人昏厥。

但就在另一個人舉刀要趁機解決掉他的時候,常有思?突然撲了上?來。

“等一下!他、他已經倒下了,不可能再起來了,讓我來,我來送他上?路!”

越獄犯本不想多事,但想了想還是給了他一把匕首。

“快點!”

常有思?拿著?匕首靠近了姜延周,緩緩將匕首抵在了他的脖頸上?。

常有思?沒有說話。

可那一瞬,姜延周好像看到他,給他示意了一個眼神?

然而他還沒看清,槍聲突然在緊繃的廠房裏?響了起來。

砰——

狙擊手的子彈,射穿了常有思?的頭!

姜延周瞬間睜大了眼睛,卻?在一片爆破的血霧之中,看著?自己從前的發小,轟然倒在了地上?。

... ...

常有思?死了。

三個越獄犯一個身死,兩個被?捕。

姜延周身上?有多處受傷,但最糟糕的,是他被?刺穿又被?故意扭碾的大腿。

他自己就是學骨科的,怎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情況,雖然不至於?截肢,但是治好之後很可能會跛,會留下殘疾,也可能難以長時間站立。

醫學生涯,尤其是骨科醫學生的醫學生涯,基本宣告結束了。

躺在醫院的病床上?看著?雪白的天花板,姜延周只?覺得這好像是一個因果的閉環,將他的前半生都耗掉,然後戛然而止的閉環。

他是因為年少?的時候和常有思?玩在一起,而見識了他爺爺以及整個村子裏?的強直炎病患,才漸漸走上?了醫學的道路,將自己所有心血都投入其中。

而這一年,也是因為常有思?,這條路走到了頭。

好像就像常有思?說的那樣。

有錢、有體面?,沒有後顧無憂,才能去談熱愛和夢想。

他現在廢了一條腿,就像常有思?困於?沒錢的羞惱一樣,談不起對?醫學的熱愛與夢想了。

因果閉環結束了。

他已經是個廢人了。

父母從國外趕了回來,看到了躺在醫院病床上?的姜延周。

他臉上?沒有任何表情,就那麽睜著?眼睛躺著?,沈默地看向頭頂的白色天花板,一直看一直看,像是一個抽離了靈魂的破爛木偶,甚至無法浮在水面?上?,只?會不停地下沈。

父母急忙找來了心理醫生,醫生幾乎是在單方面?跟他交流,見他和人交流的欲望淺淡到幾乎沒有了,拿了個日記本過來,建議他至少?每天寫寫日記,隨便寫點什麽東西,給自己看就好了。

起初的姜延周是不想寫的,在父母的再三哭求勸說之下,才勉力提了筆。

但他腦中是空的,只?有虛浮混沌的白霧,他寫不出來任何東西,每一天,只?填上?日期,然後日期起後面?寫上?當天的天氣。

而這個天氣只?有固定的一個字:陰。

父母焦慮,可心理醫生說他只?要能提筆去寫就是好的,可是更壞的事情發生了。

姜延周的爺爺本來就得了重病,他不知從哪聽說了姜延周和常有思?的事情,心急之下想要來看自己的孫子,可是卻?從床上?摔了下去。這一摔,沒幾天人就沒了。

爺爺,是姜延周父母在外奔忙的年月裏?,唯一陪在他身邊的親人。

而當姜延周不經意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,他只?覺得喉嚨忽然被?人攥住了,狠狠攥住。

巨大的痛感從心臟傳到四?肢百骸,痛到他渾身顫抖,不能呼吸。

他突然從病床上?坐了起來,突然掙紮著?要下床!

“爺爺!”

護士醫生都嚇了一大跳,全跑來按住拼命要下床的他。

“不能動!你的腿根本不能動!”

可是,連爺爺去世他都不能去,那他還能幹什麽?!

... ...

最後父親和醫生商量了很久,才用輪椅推了他,參加了爺爺的葬禮。

那天晚上?,姜延周在他爺爺的黑漆棺木旁,守了整整一晚。

春夏初的夜晚染上?了暑熱,城市裏?少?有蟬鳴蛙鳴,只?有汽車轟隆的聲音越來越熱鬧響亮。

他上?中學那會,每到了這個時候,爺爺就開始數著?日子念叨,“我孫兒終於?要放暑假了,咱爺倆終於?能從牢裏?放出去了,終於?能回老?家嘍,不知道老?家的菜園子亂成什麽樣... ...”

爺爺不喜歡大城市,只?喜歡老?家的小鄉村,他在首市陪他上?學那麽多年都沒有朋友,最好的朋友只?有從小一起長大到的常爺爺,常有思?的爺爺。

可是現在,常爺爺走了,常有思?死了,爺爺也因為他悲痛離世... ...

這一切,都是怎麽突然間發生的?!

姜延周在漆黑冰冷的棺木旁守了整整一夜,沒有閉眼。

等他回到浦市,去了學校旁的康覆中心,日記也不再寫了。

每一天,他都仿佛把自己關進一個幽暗生銹的鐵盒裏?,看不到外面?的世界,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。

心理醫生說這樣下去只?會越來越糟,建議將他的病房轉到一樓靠近廣場的地方,父母著?急得不行,當天就把他的病房轉去了一樓。

姜延周不在意。

因為幽暗生銹的鐵盒裏?的世界,只?有他自己。

而樓下的病房和樓上?確實也沒什麽區別,外面?的廣場雖然喧鬧,但也像是隔了層水一樣,聲音全都混在一起,含含混混,毫無意義。

那天他也沈默地躺在病床上?,睜著?空洞的眼睛看著?天花板。

時間在以怎樣的速度過去,太陽在以怎樣的弧度落下,人群在以怎樣的方式聚起又散去,他完全不想知道。

他只?想從幽暗生銹的鐵盒子裏?,向下墜去,一直下墜。

可是就在天色漸漸變暗的時候,他的窗外突然出現了一個聲音,異常的清晰。

女生的聲音柔和卻?歡快而明亮,她窸窸窣窣地不知在他窗外的路邊支了什麽,然後有一群小孩子向她跑了來過,嘰嘰喳喳地吵鬧著?。

而她笑?著?開了口。

“今天也抽三個小朋友畫大腦袋,讓我看看,今天畫誰的大腦袋!”

幽暗鐵盒裏?的姜延周,眼皮幾不可察地,微微動了一下。

... ...

她每天都會來,每天支畫板的地方,都固定在他窗外的路邊,又或者?是她本來就在這個地方,一直都在這個地方。

可她每天一到,就會招蜂引蝶似得引來好些小孩子,每個小孩都是那麽吵,偏她一點都不介意,在吵鬧聲中給他們?畫大腦袋。

有小孩問她,“姐姐,你怎麽天天來這畫畫?”

她笑?著?回答,“因為我喜歡呀。”

喜歡。

原來又是一個打著?熱愛做幌子的人。

聽見這句話,姜延周就立刻讓護士把他的窗戶關起來。

這樣的話他不想再聽到了。

這樣過了幾天,某天下午下起了暴雨,護士替他開窗戶的時候,他想她今天終於?不用來了,就沒阻攔。

可雨還沒停,窗外又有了窸窸窣窣的聲音。

有人在路邊的水窪裏?撐著?傘踩了水,仿佛是見雨總是不停,她越過廣場和康覆中心之間的小路,小跑著?跑到了他窗戶底下。

然後,她在他窗下雨淋不到的地方,又把她的畫板支了起來。

這天沒有任何小孩要找她畫大腦袋,可是姜延周好像在雨聲裏?,聽到了鉛筆刮擦在紙張上?的聲音。

她輕哼著?歌,只?畫給她自己看的畫,只?畫她喜歡的畫。

... ...

夏初總有短暫的雨,她也總是在下午六點前過來,看到雨不停,就跑到他窗戶下面?來。

每天都來,每天都來,直到姜延周一到晚上?六點,就忍不住聽向窗外。

他想她可能確實喜歡畫畫,當一個人有錢、有體面?、沒有後顧之憂的時候,為什麽不堅持自己的喜歡?

可是,也僅此而已。

但是日子像翻書?似得一頁頁翻到暑假,她來的時間突然變晚了。

放假第一天,她一直到六點半都沒出現。

或許是回家了,或許是到此為止了,姜延周閉著?眼睛想。

可是七點的時候,她突然出現了。

今天也下了小雨,小雨細細密密,時續時停,她又把畫板支在了他窗戶下。

有小孩子跑過來問她,“姐姐,你今天怎麽來這麽晚?”

她跟小孩子們?認真地道歉,“我以後都只?能七點再來了。因為白天要打工哦。”

“為什麽打工呀?”有小孩問。

她笑?著?回答,“因為我要讀研了,但是我沒有錢,要趁著?暑假打工賺錢。”

“那你媽媽不給你錢上?學嗎?”小孩不明白。

“是的。”

那是他第一次聽見她柔和又輕快的聲音低了下來,像是無奈又失落地低下了頭一樣。

“因為我媽媽不想讓我再上?學了,她想讓我回家留在她身邊工作,我只?能打工賺錢供我自己上?學。”

小孩子們?半懂不懂,又有人問了一句。

“那你為什麽不回家?一直上?學不煩嗎?”

“是有點煩,可是我只?有在外面?上?學,我媽媽才不能阻止我畫畫。”

小孩子最擅長打破砂鍋問到底,“那姐姐你為什麽要畫畫呀?”

她忽然笑?了起來,“因為我喜歡呀!”

... ...

那個暑假,她打了三份工,白天要奔波著?到處打工賺錢,晚上?還是在廣場裏?支畫攤,順便替一款聊天軟件做校園推廣。

天越來越熱了,她幹脆把畫攤的位置,固定在了他窗下能擋雨也能乘涼的地方。

不知怎麽,姜延周也從病床上?坐了起來。

父母激動不已,又勸說他繼續寫日記,隨便寫點什麽,但她還是什麽都不想寫。

他很少?搖動輪椅離開這個房間,大多數的時候,都只?把輪椅停在窗臺下面?,默默坐在上?面?。

房間的地勢很高,窗臺的位置也很高。

關了窗戶,拉上?窗簾,外面?的人看不見裏?面?,裏?面?的人坐在輪椅上?,也看不到外面?。

但隔著?一道墻,每晚七點到九點,蟬鳴蛙鳴奏響夜曲的時候,墻內墻外始終有兩個人在。

這樣過了一些日子,有一天路邊離她最近的路燈壞了。她習慣晚上?來,路燈壞了,畫板就看不清了。

那天晚上?,她因此不住地糾結嘆氣,又坐了一會見光線實在不好,已經準備換個亮堂的地方了。

然而她頭頂上?一直掩著?的窗簾,就在這個時候被?拉開了來。

窗戶裏?的房間似乎將所有燈光全部?打開了,明亮的光線像夏夜的銀河一樣傾瀉而出,登時照亮了畫板。

她沒有再另尋去處準備離開,也不再糾結嘆氣了。。

但她疑惑地是在窗下站了一會,仰著?頭看向玻璃窗裏?面?。

可惜半晌,她什麽都沒看到,但她小聲給不知何人說了一句。

“謝謝。”

房間裏?窗臺下,姜延周眸光微緩。

她坐了下來,繼續畫畫。

直到一周後路燈修好之前,每晚七點到九點,她支著?畫板背靠的房間裏?,總有明亮的燈光為她的畫板照亮。

... ...

姜延周沒見過女生的模樣。

但是找她畫畫的人,都會問到她的頭發,“你的頭發怎麽那麽卷呀?”

她總會不好意思?得抓兩下,“我爸爸就是卷發,我比他還卷,從小就這樣。”

人家問她,“那你小時候豈不是很可愛?”

她應該是連連搖了頭,“沒有沒有,我是那種沒什麽人會註意的小孩。”

姜延周也沒見過她的畫。

可過來看她畫畫的人,沒有一個不讚嘆,“喔,你畫的好好看!你是不是很有天分??”

她也會連連擺手說沒有,“我只?是從小一直畫,畫得久了而已。”

可是她媽媽,不是不讓她畫畫嗎?她要怎麽畫?

姜延周心裏?莫名有了個問題,想問她。

可他們?不認識,完全不認識。

周末的時候,她偶爾會提前結束打工,到廣場上?來。

那天太熱了,她熱得沒法靜心畫畫,正好有康覆中心的護士路過,喊她到樓門口去吹空調。

她實在熱得不行了,抱著?東西移了過去。

姜延周從沒自己搖著?輪椅走出這個房間,但那天,他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搖著?輪椅出了病房,一路向著?樓門口走了過去。

可是他在進到中心大廳之前,又停了下來。

輪椅停在過道口,卻?能從一個很偏的角度,看到在樓門口吹涼風的人。

只?有一個偏瘦的背影,但確實是一頭又黑又亮的卷發,他從沒見過的如此漂亮的自來卷。

可她剛吹了一小會,身形忽然一繃,然後擡頭向著?某個方向緊緊看了過去,像個受驚的兔子。

“啊!那個阿姨怎麽來了?!”

她好像是嚇壞了,突然不知所措地左右轉動起來。

正好剛才叫她來吹空調的護士,從她身邊路過,“你怎麽了?”

她說要壞事了,半轉了身,姜延周第一次看到了她的眼睛,但此刻她眼中全是慌亂。

“我媽的同事突然到這來了,不能讓她看到我,不然我媽就要知道我在這裏?畫畫了!我得趕緊跑!”

可是人家就是奔著?康覆中心來的,她沒路可走了,拔腿就向康覆中心樓裏?面?跑過來。

她抱著?東西跑得急急慌慌。

姜延周沒想到她害怕她媽,會害怕到這種程度。

她的母親對?於?她來說,竟然是這樣的存在。

他突然想出來,她是怎麽在她媽的明令禁止下畫畫了。

那應該是像個小老?鼠偷油一樣,就那麽小心得不得了地、偷偷地畫吧?

答案浮了出來,姜延周恍惚了一下。

可下一秒,她突然沖著?他跑了過來,只?電光火石的工夫,她直奔他臉前。

然而這個慌亂的人,根本沒想到轉彎的過道上?有人,等她看到他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。

她驚叫著?撞上?了他,一頭栽在了他腿上?,雙手扶上?了他的膝蓋。

他們?之間的距離突然越過窗與墻,在這瞬間拉近到零。

姜延周口罩下面?的臉上?,神色不由地頓住了,也在她擡起頭來的一秒,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樣子。

原來她有著?小巧的下巴,紅紅的嘴唇,鼻梁精巧而秀挺,像一只?可愛至極的漂亮垂耳兔。

只?是她一雙水亮柔和的眼睛裏?,在剛才的慌亂之上?,此刻又湧起一陣驚怕的波濤。

她緊張地飛快打量著?他。

“對?不起,對?不起,我、我沒把你碰壞吧?!”

姜延周的腿確實被?她撞得疼了一下,可他也不是陶瓷做的,還不至於?被?她這個冒失鬼碰壞。

他只?是看著?這個驚怕得不行的女孩,搖了搖頭。

她見狀大松了口氣,連番跟他道歉又道謝。

但是她正躲著?的人,此刻已經進了樓裏?了。

她立即從他的輪椅前,拔腿跑上?了樓去。

姜延周坐著?輪椅上?不了樓梯,但卻?見她躲著?的人不巧也跟在她身後上?了樓。

他不免皺了眉,輪椅停在樓梯間門外。

過了沒兩分?鐘,他再次聽到了她慌亂的腳步聲,就出現在二樓的樓梯間裏?。

可下一秒,她突然腳下打了滑,驚叫了起來。

姜延周怔住,雙腿忽然有想要從輪椅上?站立起來,跑進樓梯間裏?的沖動。

可惜他沒能站起來。

他只?聽一陣劇烈的咣咣當當聲,驚叫著?的女孩從樓梯上?摔了下來,沒有人接住她,她就那麽磕碰在樓梯上?摔下來,又狠狠地撞在了墻上?,才堪堪停下。

樓梯間的門隨之晃了晃。

姜延周在門外的輪椅上?,聽見摔下樓梯的女孩,疼得不住地倒吸氣。

他不由攥了手,而她忽然抽動鼻子,聲音低壓著?哭了起來... ...

那天他在門外,聽見她在門裏?,坐在地上?抱著?膝蓋,埋頭哭了好久。

是因為摔得太疼,還是因為母親的禁令,總是讓她如此得狼狽?

他抿著?嘴沈默,從門縫裏?看著?她抱著?自己的膝蓋蜷縮起來的身影。

他突然又想問她:

既然這麽狼狽,還畫什麽畫?

有路人從此經過,她匆忙收了哭聲。

似乎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的眼淚,她胡亂抹掉,背過身勉力撐著?自己站了起來,然後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康覆中心。

這天她沒再繼續畫畫,收拾了東西離開了。

姜延周也回到了自己的病房裏?。

第二天到了晚上?七點,她也沒出現。

窗外空空的,廣場裏?的喧鬧聲混沌一片。

姜延周覺得,她今天不會來了。

就像他想問又沒問出口的那個問題,既然畫畫讓她過得如此狼狽,那還畫什麽畫?

就只?因為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喜歡?

他關了窗戶,拉了窗簾,滾動著?輪椅,默然準備從窗下回到床邊。

但窗外突然有了一群小孩的嘰喳喧鬧聲。

“姐姐,姐姐,你今天遲到了!”

他頓住,聽見了熟悉的柔和又輕快的聲音認真道了歉。

“不好意思?哦,昨天摔了個大跤,走不快了,就遲到了。”

她的話音未落,姜延周忽然撐著?自己,奮力從輪椅上?站了起來!

他拉開窗簾的一邊,一眼看到了窗外被?小孩子包圍的女生。

她漂亮的卷發遮擋下,白皙的額頭和臉頰上?貼了兩三片創可貼,而她擡起來的右手手腕上?,敷了大大的一塊虎皮膏藥。

但她笑?著?,用那只?傷了的手又拿起了畫筆。

“來來來,讓我瞧瞧,今天畫誰的大腦袋!”

“畫她!”

“畫他!”

“畫它!”

突然有人這時有了新提議。

“姐姐,要不今天畫你吧?你貼創可貼的臉好搞笑?呀!”

她眨著?眼睛仔細想了想,好像完全忘記了昨天在樓梯間裏?壓抑的眼淚。

她說,“是有點搞笑?哦,那今天就畫我吧。”

不疼了嗎?不哭了嗎?

不知怎麽,姜延周站在那,看著?她畫她自己狼狽的一張臉,看了好久... ...

那天晚上?,他從抽屜裏?翻出了好久沒再寫的日記,填上?年月日天氣,第一次寫上?了兩行字:

魚有沒有眼淚,只?有海知道;

她有沒有眼淚,只?有我知道。

——《輪椅日記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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